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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半,夜色稠得像这两天的湿气一样化不开。我正准备去洗澡,任宁说,要不要一起去割脾。

不是人的脾,是蜜蜂的脾。准确来说,应该叫巢脾。

「巢脾是蜜蜂用蜂蜡修造的数千个巢房组成的,由几片到几十片巢脾组成蜜蜂的蜂巢。」如果说每一个巢房是一间公寓的话,那么巢脾就是一整栋公寓楼,蜂巢就是小区。而购买的蜂箱自带的巢础,顾名思义,就是公寓楼的地基,筑造巢脾的基础——一般都由人工用蜂蜡制成。所谓的割脾,就是要把巢脾从巢础上割下来。那为什么要割呢?

应该是快递过程中震坏了,任宁说,你看,正常情况下俯视的话是看不到脾的,但现在,这里,还有这里,都快掉下来了。反正卖蜜蜂的人说,今晚要赶紧割掉。

或许蜜蜂也完美主义,不上不下的旧改,不如直接推倒重来。

(其实是我误解了,割脾只是割掉剥落部分,而非全部。)

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割?

蜂农只说晚上割就行。晚上蜜蜂都休息了,不会逃。(已经在白天目睹过一次出埃及记的我们绝不敢擅作主张。)只不过入夜后雨就像 227 号那四只缠人的奶狗一样一刻都没消停,到十点多,才听雨声渐小。

割脾的机会来了……但,旋即就以未果告终,因为待我们全副武装抵达屋后的蜂箱,雷声滚滚,雨再一次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hb 感叹,在村里,就是靠天吃饭。

的确。在村里做事,多数时候离不开看「天」的脸色。这里的「天」可能是突袭的阵雨,也可能是执意出逃的蜂群,番茄为自救长出的气生根,锲而不舍地与鸡舍抢夺地盘的绿竹,是自然里的一切,更准确地说,是一切人尚未知晓、未能控制的东西。

相比城市,农村更充分地暴露在充满不确定性与意外的自然当中,但得到的「保护」反而更少。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猪的土地》(Pig Earth)的引言中写道:

城市有暖气抵御气温变化,有照明缓解白昼分别,有运输缩短距离,有相对的舒适消除疲劳;有城墙和其他防御物抵抗攻击,有行之有效的法律,有安置病人与老者的济贫院和慈善机构,有永久存放书本知识的图书馆,有范围广泛的各类服务——从面包师、屠夫到机械工、建筑工到各类医生——只要某一需要有可能中断日常生活,就可使用这些服务,有陌生人需要接受的社会习俗(入乡随俗),有为了保证延续并作为不朽范例而设计的建筑。

上述列举的种种技术与建制无不让我想到曾在第一季节目中讨论过的「封装」这个概念。保护以封装的形式呈现,封装成为保护实现的手段。值得注意的是,保护并不一定是褒义的、有益的,封装所带来的便利也可能成为通往自由之路的障碍——相信经历过三年防疫生活的你对此一定深有体会。

理解了这一前提后,也许我们得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村民的「时间观」与「囤积癖」。

村民的时间观念很弱。这是我自己在村里连续生活一月有余的主观感受。比如上门回收纸箱空瓶的朱哥,从不说明几点上门,甚至连是否上门也要「看情况」。我原以为规训程度更高的顺丰快递员黄哥也是如此,几次三番不吭一声就提早前来收件。曾经约好上门的房东姐姐说不来就不来。此类事情不胜枚举。当然,这其中或许有工作尚未饱和的因素,时间安排相对松散(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在村里只要想干活儿就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但若置于上述农村生活的大背景下,城市生活所遗留下来的「约时间」的做法似乎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与其说是村民没有时间观念,倒不如说他们并不习惯根据时间来安排事情——还记得神奇女侠说「You let this little thing(watch) tell you what to do」,而是「按一桩桩活计、一件件事项来组织自己的生活」。习惯了城市节奏的人难免会产生「没有时间观念」的负面印象,甚至因受到怠慢而心生恼怒。(我的朋友吴船常年往返秦岭深处的朝阳村,据她观察,这种行事方式在山村较平原垦区更为突出,毕竟山民的收入越发来之不易,来源也更加零散多样。)

吴船认为,这种行事方式的核心是「随机应变」——「同时评估和应对着很多齐头并进以及随时突发的事件,并迅速判断、调整采取行动的优先级」。因此,他们需要在自己生活所覆盖的领域拥有出色的观察能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伯格说,「每天,一个农民比任何阶级更切身地体会到更多的变化。」(这一看法与我们通常对农民持有的迟钝的刻板印象恰恰相反。)「农民周围的任何变化,从天上的云到一只公鸡尾巴上的羽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依照未来做出解释。他的主动观察从未停止,所以他不断记录和思考变化。」我想,雷蒙·德巴东(Raymond Depardon)之所为认为他所拍摄的那些「在荒凉土地上坚持劳作生活的男男女女」都「早已预见了必将到来的衰退」,多少也是建立在他对这种观察能力的洞悉上。

随机应变的结果像夏夜的蛞蝓一样在村里俯拾皆是。而村民的囤积癖,如果我们延续上述的角度来看,便为其随机应变提供了充分的资源。老生常谈的勤俭节约不失为一种风险应对措施。(「免费的就是好东西!」)而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村民向来秉持实用主义的原则:茭白叶被用作隔热材料铺在房顶以避免攀缘的番茄烫伤,水渠中的废弃旧船的舱内被种满了茨菰,破轮胎被套在垃圾桶外作为固定框架……在生命周期结束之后,物品被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重新投入使用,承担了其原本并未被特意赋予的功能,出现在了并非其设计初衷的地方,像《镖人》的画风一样虽然粗糙却也自成一派别有趣味的风格。我在手机里建了一个相册,取名「错置」,以记录这些对日常经验的小小突破。

P.S. 割脾也好,「错置」也罢,于我确实都是在城市生活中难寻的乐趣。但这种乐趣是在且仅在我是「局外人」的前提下成立:我之所以觉得有趣并乐在其中,恰恰因为我并不生活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我的日常起居的确在村里进行,但空降于此的我并不仰赖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活。但对村民来说,这些轻快的「乐趣」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重压,是辛劳,是必需,是拮据。对趣味的推崇有时候会是轻浮的,甚至是残酷的(对田园牧歌的怀旧则更是如此),因为这么做无异于默认村民应该继续如此生活,成为自己笔下的素材与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