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还没生出来的辰光,淀山湖还叫甜水湖,他住的蔡滨还长满桂花树呢。一夜之间,所有东西都变了,发生了许多事,好像过去好多年,又似乎肯定就是昨天,但没有人记得清了。从古到今,人们对于时间长短的丈量,实在是一番徒劳的努力。嘻嘻笑笑,几场云雨,数行离别的眼泪,便能把时间长长地拉开,如春蚕作茧一般把人心绕进去了,时间不断在往前推移,又返回在记忆中。
江南地方的乌篷船,是顶好的水上交通工具。船两头尖翘,船舱以半圆形船篷覆盖, 篷用细竹片编成,内夹竹箬,上涂黑漆桐油,中央一蓬固定,其余两蓬挡风避雨,全能移动。这日,陶大的姆妈给了他一条破旧的乌篷船,让他去帮姨妈养鸭子。
陶大家里原是做豆腐的,本来境况不差气,但陶大的爹爹和朱家角的蔡老爷因为小事口角,坏了关系。蔡老爷和官府通气,递张诉状,轻巧把陶大的爹爹抓进牢监,关起很久。姆妈豆腐也没心思做了,总在到处求人。那辰光陶大还小,没人领,姆妈白天就把他放在杨老爷处。
杨老爷是神仙,长成严肃武将的样子。淀山湖周围的人家,若田里生活忙,小孩没人领,就放到杨老爷的庙,吃的米浆、换的尿布,也一同带过去,各家都是如此。中午歇息,过去看看,小孩们都已经吃好了东西,换好了尿布,没有哭,没有闹,好端端地待在那里。大家都说是杨老爷在照顾,所有淀山湖的小孩,都认他当寄爸。
老辈人讲法,杨老爷是千年白果树的化身。本来旁边徐练村土地庙里有棵白果树,极其高大,有一年中秋节晚上,月亮起初很亮,一眨眼乌云如蕈菇般涌现,像是荡漾中被什么力量吸附在一起。白果树给雷劈中,烧了整整三天,释放出无数只红色与橙色的萤火虫,直到大树变成焦炭,化为齑粉。但那之后,各处土地庙里,便多了一尊杨老爷的神像。
杨老爷好归好,也有怪脾气,领小孩的辰光是不允许别人看到的。进庙里厢,必须先通报一声:「杨老爷,我过来了。」杨老爷知道有人来了,就会归位不动了。有一次,有个人什么都没说就跑到庙里厢,恰好杨老爷在把米浆给小孩喂掉吃掉,看到那个人进来,来不及归位,就一直停在原地,一直到那个人走掉。后来那个人便发了高烧,生了毛病,大家都说是杨老爷在埋怨他。
陶大的姆妈一直都谨守着通报的规矩,没出过事体,出于感谢和安慰,总供些微薄的香火,没断过。逐渐,陶大不再是婴儿,不用去杨老爷那里,在所难免地就十岁了,会种芋艿、茄子、丝瓜,朱家角金老爷的茭白田要割的辰光,他也和别的女人家去帮忙收掇,只是家里不再做豆腐。
姆妈把做豆腐存下的铜钿给了蔡老爷和官府,又把家里好东西换成铜钿送进去,陶大的爹爹才从牢监里厢放出来,但是吃了太多太多苦头。爹爹回家看到陶大,陶大不认得他,毕竟分开的辰光还太小呀,但知道是爹爹,走近去。爹爹等在床上,摸摸陶大的头,又摸摸陶大的面孔,没有话讲,过不久就死掉了。
做好七七法事,姆妈摸摸陶大的头,又摸摸陶大的面孔,短短地说,姆妈去苏州府寻生活做,陶大,家里只剩下这条乌篷船,你划着,去找你的姨妈沈阿细。她在淀山湖北边养鸭子,养得交关好,你去帮帮她。
鸭子么,陶大没养过,但是是欢喜的。淀山湖的人,跟水里的东西,都很亲近,故事也多。古辰光,松江称为娄县,青浦称为青县,两地交界处的蒸淀村,有座青娄界桥,浸没在湖面下的桥脚石缝里厢有个玉蟹洞,一只玉蟹时常进出,大几盈尺,夜里看,总是发出柔柔的光,蟹背圆圆的,像一个水里的小月亮。来看的人很多,都觉得是宝贝,但没人能抓到,一靠近,玉蟹躲进洞,亮光也就不见了。
蒸淀村的田边有口破缸,里面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雨水,没人去理,水里长了草,草顶上开了一串串白花,有点稻子的模样,青枝绿叶,终岁不凋。蒸淀村一个姓胡的后生,觉得这草生得怪,把它拔起来瞧瞧,忽然看到草根下金光粲然。姓胡的后生仔细一看,发现是一颗金田螺,这些水草,全是从螺壳上生出来的。他把金田螺带回家,放进一只钵头,清水养着,人皆称奇。消息传开,引来了到处做生意的江西人。
江西人从钵头里抬起眼睛,说,这金田螺,卖给我吧,要多少价钿呢?姓胡的后生想,虽然只是一颗田螺,但到底是金的,怎么也抵得过一百两银子,就这么跟江西人说。江西人笑说,这么便宜啊,给你一千两银子吧!就稳稳当当把金田螺买到手了。姓胡的后生收了银子,买了田地,在朱家角置了宅,当地主了,笑眯乐呵。但是他不懂,问江西人,这个金田螺,你拿去做啥呢?江西人一嗤,说,你们青浦俗话讲,金钱钓玉蟹,其实都解错了,是金田钓玉蟹。有了金田螺么,玉蟹就好办了呀,你来看看吧。
到了那天,江西人特地安排了两只大船,在青娄界桥的南北两侧。南边的船在那边钓玉蟹,北边的船在吵架。当然不是真的吵架,是为了引开别人,不关注他们钓玉蟹。人们围在岸上,喁喁地说话,看江西话吵得喉咙梆梆响,砸缸,摔坛子,也是梆梆响。吵架吵好了,玉蟹也已经钓走了,所有人都不晓得是怎么钓起来的,只有姓胡的后生,因为江西人跟他事先讲清楚,不要看吵架,才在桥上看见了玉蟹出水的场面。玉蟹像一朵浪花般轻盈,被装在一只水晶宝盒里厢,听说卖给大官去献给阁老,换了万两银子。过了一个月,青娄界桥哗啦塌掉了。新修起来的石板桥,从此改名叫玉蟹桥,只是再也没有水里小月亮一样的玉蟹了。
这座玉蟹桥,陶大划着乌篷船去过,在桥脚也找过玉蟹洞,来回花了一天的辰光,沈阿细养鸭子的地方,也差不多这个远近。陶大清早出发,不徐不疾,路上逢人打听,临近吃晏饭的辰光,就寻到了稀疏的杨柳间,有沈阿细的鸭棚。
陶大见到一个女人家,光着脚,坐在顶上漏出一个洞的矮棚里弄鸭蛋。正午的天光很亮,安安静静地穿过洞,照到地上,破归破,可收掇得蛮清爽。仔细一瞧呢,她坐的那个东西,是一截从地里拱起来的树根。陶大认得,原本家里灶间灶头前,也有这么一截拱起的树根,正好当烧火凳用。女人家的目光随意飘动,穿过微风,和陶大对上。
陶大同沈阿细讲了姆妈的话。沈阿细先是不响,最终只出了一口欲语还休、轻飘的呼吸。她摸摸陶大的头,又摸摸陶大的面孔,说,好,我鸭子越养越多,嘎嘎嘎嘎,一个人正好顾不过来,你就来帮帮我吧。
于是,陶大就开始帮姨妈看鸭子了。陶大很喜欢沈阿细的这群鸭子,他起初闭着嘴不作声,埋头做生活,后来事体少的辰光,会跟它们说话。鸭子们嘎嘎地回他,好像听懂了。
天气开始冷下来的辰光,有野鸭子会飞到淀山湖来,过一个冬天,经常跟沈阿细的鸭子混在一起,也嘎嘎地围在陶大脚边讨吃。野鸭子有好几种模样,有的整个头都是绿的,有的脸上有一道绿色,有的黑色嘴巴尖尖上有一点黄,反正长得跟沈阿细的鸭子很不一样的。沈阿细知道它们留不长,明年春天就要飞了去,虽然不会下蛋,但毕竟是客人呀!她会劈竹篾做虾笼,抓了虾,自己用水煮煮,和陶大一起蘸酱油吃,也特登分给野鸭子们吃一点,野鸭子也是嘎嘎地谢她。沈阿细嘎嘎地回它们,好像听懂了。
对客人那么好,那么,自己的鸭子肯定也不能亏待了。以前,天气热的辰光,沈阿细会去湖里摸很多河蚌,拿到岸上,用小刀把壳撬开,挖出河蚌肉饲给鸭子吃,现在就让陶大去弄。这个河蚌肉,鸭子特别喜欢,吃了以后,生下来的蛋,做成咸鸭蛋,黄特别大,油头特别足,蛋白虽然咸,但吃了以后口不燥,吃完搭搭舌头呢,还有一丝丝的淀山湖湖水的甜味。